2016年6月16日 星期四

為了課程效果,你敢故意激怒台下的聽眾嗎?

你敢激怒台下的聽眾嗎?即使敢,你會故意激怒他們到什麼程度?

之前專程到哈佛大學參加談判學程(Harvard PON)時,我們每天都會有一到兩個模擬演練。正如很多朋友紛紛來恭喜我的,除了在其中一項破表外,我在每項有計分排名的演練中都拿下技驚全場的成績(其他模擬演練的心得請點此)。然而,並不是每項演練都有計分排名,因為,那項演練的設計,用意可能不在於讓我們分個高下,而是讓我們在過程有所體悟。那份體悟,有時未必只關於談判的技術,而可能是關於人生的價值。

哈佛教授丹尼爾夏畢洛(Daniel Shapiro)的「Building Successful Relationships」(建立成功關係),正是這樣的一堂課。


課名聽起來很正常,內容卻毫不簡單。這堂課所進行的一項演練,引爆了整個課程中最大的反對聲浪。夏畢洛教授不只講授如何針對情緒及緊張關係進行談判,他居然蓄意製造了一波極大的情緒衝突及緊張關係,膽子之大,是我生平上那麼多課所僅見。

夏畢洛教授個頭很高,看起來年輕而充滿活力,但他卻已經是哈佛國際談判中心(Harvard International Negotiation Program)的主任,同時也是這個單位的創辦人。在他的講授過程中,他展示了幾張照片,是他到許多國家協助當地政府進行國際談判諮商的經歷,其中甚至包括一張他去年來到台灣的照片。

我事後有私下問他,他之前為什麼到台灣?他沒有針對細節正面說明,但我猜想,可能和我們和其他國家在南海的爭議有關。

有別於其他教授的溫文儒雅,夏畢洛在台上的可怕能量,真的讓我嚇一大跳!他說學逗唱之精,根本活生生像是從美國電視節目中走出來的脫口秀主持人。從口語到肢體,我見過國內許多高張力演出的企業培訓講師,也見過不少唱作俱佳的國外職業講師,假如你之前告訴我,他們會在台上渲染力被一位哈佛教授所超越,打死我也不會相信。但我現場看到他的演出(真的只能用「演出」,而不能只單單用「授課」來形容),當場被嚇呆了。以我自己來說,我也算是在台上小有渲染力的了,但當天被夏畢洛耳濡目染之後,你以為我會效法他的教學方式嗎?老實說,我根本連嘗試都不敢嘗試,因為實在衝擊太大了!換了是我,我根本無法鎮住那樣的場子。我不是一個很謙虛的人,但若連我都自承無法鎮住那樣的場子時,你大概可以想像,現場的狀況有多激烈。

那項具高爭議性的模擬演練,是要求我們扮演一個醫學委員會的角色。他給了我們7個活生生的角色,有照片、有人名、有背景,包括那些人有幾個小孩、對社會有哪些影響等等。

模擬演練的指示是,這7個人全都得了一種不治之症,而我們手上的藥只有3劑。3位得到藥劑的病人,將可以存活,但另外4位,一週之內就會喪生,不會有人任何其他的醫學奇蹟。

以組為單位,我們有90分鐘要為這7個人排序。不只是選出3位,而是要由17幫這7個人排序。90分鐘之內,若無法完成1~7的排序,代表7個人都會在我們面前死去。

面對生死的抉擇,誰應該扮演上帝?

果然,在當天的22組中,有超過一半的組別,無法在90分鐘內完成排序,也就是在一片爭論之下,眾人連得到共識都做不到,而只能坐視那7位病人死去。

在事後的檢討中,一位台下學員脹紅著臉說,「這是我這輩子見過設計最糟的演練!」他甚至公然指著夏畢洛教授大罵,「你是個混蛋(jerk
)!」

為什麼群情如此激憤?即使現場全都是有一定身份的專業人士,但面對這麼正高度爭議性的情境,132位台下學員中,有近30位直接表示,拒絕參與這樣的演練排序,即使只是一項模擬,他們不想在任何情況下決定別人的生死。
而這還只是從一開始就表明不想參與的人,還不包括在討論過程中,遲遲下不定主意、或在過程中三番兩次改變自己立場的人。

演練的原始設定中,並不強迫各組一定要得到每個組員的全數通過才算數。但包括在我自己的這組中,有人一開始就主張,這種問題不能用多數決來決定,而一定要得到全體成員的共識。坦若甚至只有其中一個人不同意這種排序,我們寧可接受7位病人全數喪生的結果,而不能逕行表決而交出一個多數認可的結果


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們全體組員都認同這樣的主張。反觀我們在台灣,很多人是似乎有個錯誤的認知,認為多數決是唯一的民主形式,好像任何決定、只要有一邊多一票就是贏。大學時也同時拿了個政治輔系學位的我,每次都忍不住要向多數決的擁護者說,難不成在一個99人的團體中,只要有50票的人集中在一起,就可以用多數決的投票叫另外49人去跳海嗎?這怎麼會是民主?


為什麼爭議如此之大?在那7位等著藥劑救命的病人中,有一位只有5歲的可愛小孩、還有他那要撫養著4個小孩的媽媽;有被許多人視為精神支柱的電視節目主持人、有正在幫助弱勢處理許多訴訟的人權律師、還有捐款支持著許多低收入戶的善心企業家、…,每個人都有著不該死的理由,但我們必須做出決定。


我不敢批評任何一種排序是對是錯,我只能分享給各位我當時的見解:首先,我像我的組員說,我全力支持要通過全體共識的決議,而不是採用多數決;但是,同時我也再次強調,我們的目標應該是放在接受一個有缺陷的結果,因為無論我們最後做出什麼決定,那個決定都不可能是最好的決定,甚至不會是一個讓我們晚上睡得著覺的心安決定。但以我個人來說,我寧願讓其中任意3個人活下去,也不願意讓7個人因為我們做不出決定而死去。

即使我的表達鏗鏘有力而很快獲得了大家的認同,那不代表我接下來的意見能夠說服任何人。多數的夥伴看到5歲小孩的可愛笑臉,無不把前3名的票投給那個小孩,而為了讓那個小孩不要失去媽媽,它們會把另一個前3名的名額投給那個小孩的媽媽。就像其中一位美國人舉鐵達尼船難為例的發言,他們的基本價值,就是在遇到生死交關的災難時,永遠先救女人和小孩。

我是那組中唯二根本不把小孩排在前3位的人,而且,做為一個從小媽媽就不在我身邊的人,我更是把媽媽排在倒數第2位。我的道理很簡單,我很同情他們,但我堅持不讓同情心成為我的決策考量之一。我優先去救存活之後能對更多數人造成正面影響的人,更何況,那位年輕母親並不是名單上唯一的女性,即使我願意接受應該先救女人和小孩(聽起來似乎很政治正確,但為什麼不是老弱婦孺?有些人主張,太老的應該優先捨去,因為他們再活也沒有幾年,我個人卻很難接受這種論點),我實在必須覺得我們應該硬下心腸。我的組員都沒有當面批評我,但我相信,在他們的心中,或許都認為這個台灣人是個冷血的混蛋。

同樣的場景,發生在當天各組中,激烈的爭吵聲此起彼落,沒有人覺得這不過是個模擬遊戲,大家爭論之激烈,彷彿我們真的手握那些救命的藥劑。

現在,大家可以想像,為何這是一場沒有公布最後成績或排名的模擬演練,也可以想像,怎麼會有看起來風度翩翩的知識份子(假如我沒認錯,那位激烈抗議的學員,好像是一間頗負盛名的美國大學商學院副院長),公然罵台上的指導教授是混蛋?

因為,這整場演練,不是為了得出結果,也不是為了分析各式各樣不同的結果代表什麼意義,而是要讓我們藉由這個過程中,了解下列三個重點:

1. 衝突是會發生的,而我們每個人也許都自詡為解決衝突的專家,但其實我們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會解決衝突;

2. 當關係陷於一種緊張的狀態中,關係的衝突,並不是那麼容易化解,而談判技巧可能在一種緊張的關係狀態中完全發揮不出作用;

3. 每個人基於不同的國家、文化、教育、信仰、…,會有不同的價值觀,而我們可以針對多邊不同的利益來談判,我們甚至可以試圖影響彼此的立場,但我們無法就對方的價值觀來談判

我自己也是一位經常站在台上的講師,而且我在這次多天學程中的其他演練不斷過關斬將。上述三點演練的目的,其實我在過程中就了然於胸,但知道不代表就能做到,我依然毫無抵抗能力的陷入爭議的漩渦中。
 
以為被人罵成是混蛋,就是群情激憤的最高點嗎?夏畢洛不是那麼簡單的角色。他接下來隨意點了一位女性學員,看似輕鬆地與她討論著她的排序選擇;突然,夏畢洛也脹紅了臉,指著那位女性學員認為應該排在最後的女性人權律師說,「妳知道那個律師是誰嗎?那個律師是我的姑媽!她是我認識的人之中,全世界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接著,投影片上出現了照片的另一半,那位律師身旁站著的人,正是台上的夏畢洛教授和他們一家人,看起來感情相當和樂。

那位女性學員馬上道歉,但夏畢洛其實是存心的,所以完全不放過她,接下來的十幾分鐘中,夏畢洛不斷用接近人身攻擊的語調說,「你要叫我最愛的姑媽去死,只因為妳認為而且不斷重複不同的論點,即使我明知他是為了凸顯,關係衝突在涉及個人情感時,處理起來就會更加棘手,但我實在也對那位被隨機挑中的女性學員深表同情。她的EQ已經是世界水準的好,但從她顫抖的嘴唇和其他細微的肢體動作中,我知道他們並不是事前套好招,所以效果才如此逼真。

課後,好幾十位的學員紛紛走去安慰那位女性學員,可見當場的效果衝擊之大。

各位在本文一開始看到的那張照片,是我在課後現場和夏畢洛教授的合影。我們兩個都還可以笑得這麼開心,可見夏畢洛教授真的見過大風大浪,否則怎麼在群情激憤中還能全身而退?而且還在許多人對他出色的演出不以為然後,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並不是唯一趨前去向夏畢洛教授致意的人。事實上,雖然有好幾十個人幾乎憤而離席的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課後排隊去向夏畢洛教授請益的人,是我在整個學程中看到最多的一位。

高度爭議、極度震撼,這是我對這堂課程在兩週後還心有餘悸的切身感受。我不禁在想,衝突管理,其實就應該這樣教!紙上談兵有什麼用?真能讓現場創造這樣的爭議及緊張情勢,我們才能領略,到底在強烈衝突下該如何談判。話雖如此,即使也經常在課堂上挑戰學員的我,真敢這樣設計課程嗎?只怕我會走不出教室吧!

在此謹向夏畢洛教授致敬,他讓我見識到,如何在課堂上創造出一個效果極大化的衝突,而且他勇於接受大家的責難和挑戰。未必每個學員都會喜歡他的作風或整個課程設計,但我相信,每一個學員都得到了許多深思的機會,也帶走了許多可貴的啟發。做為一個講師,我們若只能靠著提高課程的娛樂性來取悅學員,這真的是一條我們該走的路嗎?回國之後,不免讓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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