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是奧斯卡頒獎典禮,作為史上第二次沒有主持人的奧斯卡,典禮進行的趣味性不是那麼的高;我也沒有料到,兩部深受歡迎的電影《波希米亞狂想曲》及《黑豹》會拿下那麼多獎項。然而,當宣佈最佳影片是《幸福綠皮書》那時,我整個人高興的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畢竟,10項入圍的《羅馬》看起來勢在必得,但我心中支持的還是這部看起來有些小品的《幸福綠皮書》。
在我自己於頒獎典禮進行前的預測中(預測點此),我在許多獎項上都把自己的一票投給了《幸福綠皮書》,無顧典禮前它的奪冠度是否夠高;雖然男主角維果莫天森未能順利封帝,但《幸福綠皮書》還是拿下了最佳男配角、最佳原著劇本、以及最佳影片三項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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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電影院之前,我本來以為這是一部談黑白種族議題的片子。看完之後,我發現這部電影遠遠不只如此。
像我原先那樣想的顯然不只我一人,因為我太太原本對這部電影毫無興趣,正準備自己去看另外一部電影時,到了買票前的最後一刻,才改變心意的把一張票變為兩張。我猜想,她原先只不過是想享受陪在我身邊的時光、根本不在乎電影演得是什麼;沒想到,從電影一開始,她就多次忍不住笑了出來,中間和多次和我擊掌──這不是形容詞,雖然我們不想打擾別人的而沒有擊出聲來,但我們真的不只十次的擊掌或互碰拳頭來為劇情叫好。
無疑的,《幸福綠皮書》是部無比有趣而又言之有物的片子,而絕大的功勞應該歸功給導演彼得法拉利。你或許對法拉利兄弟這對導演的名字有印象,因為當年的《哈啦瑪莉》以及《阿呆與阿瓜》都是這對兄弟執導的作品。然而,以往一提到法拉利兄弟,只會和惡搞型的喜劇聯想在一起,而且幾乎有些笑點沒有下限的味道;沒想到,哥哥彼得獨自執導的這部作品,保留了讓人莞爾的功力,卻呈現出那麼強的情感厚度,真是讓人大感意外。
在甘迺迪總統執政的60年代,美國的黑白種族隔離情況還是非常嚴重。一位黑人的鋼琴音樂家唐薛利,將要在包括白人情節濃厚的美國南部等各州巡迴演出。他要找一位能幫他處理大小雜事的司機隨行,而他選上了出身底層的義大利裔白人東尼。粗魯無文、但卻充滿街頭智慧的東尼,不但與擁有博士頭銜而舉頭投足都優雅高貴的薛利格格不入,而且他本身其實對黑人也有著莫名的輕視;不過,經濟壓力逼得他不得不為這位黑人鋼琴家工作,兩人就這樣一起前往各州表演。
看完《幸福綠皮書》,我心中有種頓時流過一陣暖流的感覺。具體來說,有下面三點想跟大家分享:
1. 價值觀不是非黑即白。與美國社會當時對於白人就應該普遍優越於黑人的認知相反,鋼琴家薛利是黑人,但他的談吐優雅、志向遠大;司機東尼是義大利裔的白人,街頭出身的他所作所為甚至在很多地方都超越了「不拘小節」的程度,作風和言談舉止都幾近粗鄙。對東尼來說,他不覺得自己是壞人,但在他的心中,一些小奸小惡的混水摸魚,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家常便飯。
片中有一幕,他們路過一間小店,東尼看到店外擺著幾個有標價的籃子、籃子中裝滿五顏六色的便宜玉石。然後,東尼看到其中一顆玉石掉在了充滿碎石子的地上,他把那顆玉石撿了起來,但沒有放回籃子中,而是裝進自己的口袋裡、若無其事地帶走。
當你看到這一幕,你一定會覺得東尼是個操守不佳的壞人,是吧?薛利顯然也是這樣認為,所以當有人告訴他這件事後,他不顧東尼的大聲反對,硬是要逼他把玉石還給店家。一路上這樣的衝突不斷,在在顯示這兩個人不只是膚色不同,他們對於是非對錯的價值觀也有南轅北轍的差異。
看到這裡,你會覺得,偷盜本來就在任何狀況下就都是不對的啊,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這就是我這麼喜歡《幸福綠皮書》這部電影的原因,因為你若在任何一種另外的情況下問我這個問題,我都會斬釘截鐵地告訴你,只要偷盜就是不對,只要說謊就是不行;我很高興導演加入了這一段,因為這種偷盜的行為固然不對,但不代表作出這種行為的人就是壞人,更不代表我們就應該無限擴大他的每一點「錯誤」行為,片面而主觀的認定這個人的所有行為都一定是雞鳴狗盜之事。
後來有一幕,東尼遇見了他的同鄉舊識。東尼原本接下這個他不喜歡的差事,純粹是為了錢;在薛利跟他面試時,他甚至主動開高了價碼,從一天100美金要到了一天125美金,而且還拒絕幫薛利提供僕人般的日常生活打理服務。然而,當東尼看似黑道的同鄉舊識提供了兩倍高的報酬,希望東尼丟下薛利、跟著他們去從事犯罪行為時,東尼卻拒絕了。不只如此,精通多國語言、而也聽得懂義大利語的薛利,原本不知道東尼會拒絕他的老鄉,而打算提出更高價碼來挽留東尼,東尼卻拒絕藉著這個機會來從薛利身上拿到更高的報酬,只說「我們談好什麼報酬,你就給我那個報酬」。
東尼不是不愛錢、或者不愛物質的享受,但他有所為、也有所不為;你和他對於「傷天害理」的定義或許有所不同,但他是不會去做自己認為「傷天害理」的事的。不只如此,他的心中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義理存在,趁機多敲薛利一筆,或許可以讓他的生活處境更加改善,但他卻選擇不那麼做。
我們常用自己的是非對錯去期待或要求別人這樣做,但我們真的篤定自己當下所認定的事實一定是對的嗎?曾經有一段時間,許多人還相信地球是平的呢!更不要說,我們所認為的是非對錯、一定就理當是別人也應該要認同的是非對錯?多看看日常生活中的幾個例子,我們或許會發現自己有些一廂情願。
我或許也覺得在任何情況下不付錢就拿走玉石是錯的,但我自己不那麼做、卻不代表我覺得應該把所有這樣做的人都抓去砍手。比起膚色,這個社會上有很多人的出身背景都不同,他們未必有能力或環境受到足夠的教育,而他們或許覺得只要能夠填飽肚子、做什麼都無所謂。當他們做出犯罪行為時,他們的確也該受到法律的制裁,但那不代表我們應該嫌惡對方的一切,只因為他的價值觀可能跟我們不一樣。因為相較於歧視的對待,包容才有機會讓雙方開始相互理解,而等到雙方都能理解對方時,這個世界才會免去更多不必要的紛爭。否則應該怎麼樣?當有人的想法與我們不同時,我們就應該消滅對方嗎?各位也可以看看另一部在本屆奧斯卡獲得多項提名的《為副不仁》,因為這個世界上至今都還有很多人會這樣做;你不需要去判斷這樣做的人到底對或不對,你只要想想,萬一有人會因為不喜歡小熊維尼就想消滅你時,你會願意支持任何一個想要消滅非我族類的人嗎?別忘記,你很可能也隨時會站在那種人的對面那一邊,而屆時你就會成為對方想要消滅的對象。
2. 未必認同,但要尊重。不能消滅對方,難不成遇上了雞鳴狗盜之輩,我們就只能同流合汙?
《幸福綠皮書》另一點讓我大為讚賞之處,是這部片子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條出路。
東尼對薛利的高道德標準要求嗤之以鼻,但從他第一次聽到薛利彈奏鋼琴時,完全不懂音樂的他卻深深被感動了。當他們離紐約愈來愈遠,他發現身為黑人的薛利連住的地方都無法選擇,想去西裝店買套西裝卻也不能試穿,甚至連進酒館喝酒時都會被人挑釁毒打,原本也敵視黑人的東尼,漸漸也體會到薛利的難堪處境;當他聽到薛利原本可以拿著三倍高的價碼、留在紐約之類的「文明城市」被人當音樂天才般奉承,但他卻自願選擇這趟屈辱而又危險的巡迴之旅,去一些薛利自己也知道不歡迎黑人的地方演奏,東尼逐漸瞭解,原來這個他不喜歡的怪人有著自己的堅持。即使薛利不主動解釋、東尼也不瞭解薛利期望達成的具體目標是什麼,但他可以體會薛利有多麼堅持著自己的理想。
片中的另外一幕,薛利演奏到中場、向主人表示要上廁所,但西裝畢挺的主人雖然口氣還是彬彬有禮,但卻堅持薛利必須要走到戶外去上那間用木板搭成、專供黑人奴僕使用的廁所。換了你我遇到這種待遇,若是有人跟你說:這個地方不歡迎台灣人進入,你會怎麼做?我相信我們中的多數人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吧,因為我們不甘受到這種屈辱;即使備感憤怒,薛利又怎麼做呢?薛利要求東尼開車載他回自己的旅館去上廁所,即使來回需要超過半個小時,但他還是要上完廁所之後、回去原來的演奏現場表演完。
對照片尾在聖誕夜之前的最後一場表演,薛利在意的是錢或是否違約嗎?其實他想展現的是,總有人需要踏出這一步,讓廣大美國的人知道,他們口中的「黑鬼」不是低等人類,黑人一樣可以學識淵博、並且彈奏出美妙又高雅的音樂;同時,他要把握機會證明,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而不是只有被迫放棄或被迫接受兩條路可走。
我也特別喜歡薛利指導東尼如何寫給太太的信那一段。有了薛利的貼身指導之後,東尼懂得把自己的情感化諸文字表達出來,不只他太太、就連太太旁邊的姊妹淘都大為讚嘆。這部片子演的不是黑白之間如何相互融合,而是一種瞭解之後接著親近、再接著就是氣質和視野的薰陶;重點不是其中一方到底是什麼膚色或什麼人種,而是當有一方能夠讓另一方得以接受薰陶時,這個世界就會愈來愈好,因為每個人都有機會可以變得更好。
然而,薛利本人是孤獨而痛苦的,因為他的膚色、也因為他的性向。當他痛苦地喊出那句,「(在黑人眼裡)我不夠黑,(在白人眼裡)也不夠白,而且我甚至不夠男人,我該怎麼辦?」我就知道飾演薛利的馬赫夏拉阿里將會二度擁抱小金人了。即使在現在這個時代,許多同性戀都還會受到歧視的眼光,在60年代那時,作為一個黑人同性戀又會受到怎麼樣的待遇?真讓人想都不敢想。但即使如此,薛利沒有躲在他的城堡裡,他勇敢的走了出來,想要用他的音樂影響更多人,即使他知道有許多人根本不喜歡他,但他仍不放棄影響並改變那些人。
因為不喜歡就不認同、甚至瘋狂的想要否定對方,豈止發生在60年代的美國?又豈止因為種族問題才會發生?看看今日的台灣吧,有多少人陷於非藍即綠、非統即獨的盲從爭論?我是一個外省第三代的子弟,我的爺爺就是許多人口中的老兵。在我讀大學時,都還有平常其實往來還不錯的同學對我說,「等我們台灣人執政之後,就要把你們這群外省人趕進台灣海峽去」;所幸,我們已經經過兩次政黨輪替,而這塊土地並沒有發生這種荒謬的事情。然而,國民黨撤退來台都已經70年了,到了現在我們還有許多人逢藍必反或逢綠必反,說穿了,只是討厭另外一派的主張、並且想要毫無理性的緊緊握住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已,真有人在乎我們應該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嗎?假如真有這種人,我們不該設法喚醒每個人對這個國家及這塊土地的認同嗎?還是我們只應該把立場不合的人通通趕進台灣海峽去?
尊重、接受、和認同,是三個不同的詞,也是三種不同層次的行為。當我聽到許多我幾乎無法忍受的荒謬言論時,我每每提醒自己畢生篤信的那句話:我不認同你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有講話的自由。看完《幸福綠皮書》之後,我更堅定了自己的這種信念:我可以不接受你講的每一點意見,我更當然不可能認同你的主張並為你歡呼,但是我願意尊重每一種不同意見和每個人的存在。
3. 有不讓人喜歡的勇氣。我感到最訝異的地方,就是直到了片子的結尾,我才發現了這是部真人實事改編而成的電影,薛利博士和大嘴東尼的其人其事是真實存在的!
發現這點之後,我對薛利的行為就更加感佩了。他可以選擇繼續過著高雅舒適的生活,但他選擇了忍盡羞辱而試圖改變這個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小努力可以影響多少,但他願意去嘗試。這不但是一種帶著遠大願景的行動力,更要有不讓人喜歡的勇氣。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好人;表面上說是與人為善,其實很多時候是不想惹麻煩、更不想得罪別人。獨善其身就能做到這點嗎?萬一不行時,我們就要發展出許多社交技能,讓自己就算還不到受歡迎的程度,也要設法不讓人討厭。
再接下來呢?若是不幸,很多人會在工作中或生活上不得不討好別人,來換得自己被多數人的認同。我經常在想,若是我們必須靠著討好他人才能得到認同的話,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可悲嗎?若是每個人都需要討好那些有權有勢的人,那麼當那些有權勢的人橫行霸道時,又有什麼人會來阻止他們?
雖然我很愛看電影,但我並沒有迷到相信這個世界必須等到超級英雄來拯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讓自己更積極的角色,而且不見得每個人都必須要去聯合國擔任志工才行。因此,你會看到我即使面對暴力威脅,還是堅定地要求亂停車而擋住醫院殘障坡道的人移車;你也會看到我在布達佩斯的遊船上,面對要求亞洲人就是不能擋到他的視線者毫不妥協。我不覺得我自己必然是對的,但我卻不能坐視自己放棄讓自己發聲的權利。
我從片中的薛利和東尼身上看到的,不是他倆如何打破了種族的藩籬,而是他們兩位都是有所為、且有所不為的人物。「光有才能還不夠,要有勇氣才能改變人心」。謹以片中這句振奮人心的話獻給大家,也期待這個世界上更多人能夠有所為、也能有所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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