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母的總會問一句：「小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成熟長大啊？」答案很簡單、但或許你不會很喜歡：等到父母再也無法依靠的時候。
《瀑布》片中的小靜，從一個和媽媽相依為命的高中生，到媽媽需要靠著她、才能繼續過下去時，就經歷了這樣的快速成長。
最近去看了榮獲本屆金馬獎最佳影片的《瀑布》，11項提名、勇奪最佳劇情片、最佳原著劇本、最佳電影音樂、及最佳女主角等4項大獎，看完之後，真的覺得實至名歸，果然可以說是今年看過最好看的國片。之前就兩度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的鍾孟宏，再度交出一部難得的傑作。從一些看似平凡簡單的生活場景，講出一個那麼打動人心的故事。我跟我另一半在一起那麼多年，這大概是我印象中第一次，我的眼淚還沒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就已經聽見她在旁邊啜泣了。但我不會只用感人來形容這部片子，看完之後我除了感動、其實還有一份慶幸，慶幸我們的台灣能有孕育出這種好電影的能量，在大環境未必夠好的情況下，我們的電影人還能創作出《瀑布》這種等級的好電影，作為觀眾的我們著實是幸福的。
片子一開始，賈靜雯飾演的媽媽要叫高中生小靜起床，而正如我們在許多家庭也不難看到的，媽媽總要三催四請、甚至還要提醒東提醒西，但進入青少年叛逆期的女兒卻愛理不理的，最後再由媽媽送她到學校。
.jpg)
接著，身為單親媽媽的賈靜雯，面對工作及生活上的種種壓力，精神狀態愈來愈糟，甚至開始出現幻覺，逐漸連生活也不能自理，就連原本在外商公司擔任主管職務的工作也被辭退了。小靜的爸爸早已另組家庭，母女倆沒有別人可依靠，眼看就要什麼都沒有、生活也過不下去了，這時的小靜從被照顧者轉為照顧者的角色，因為她知道，媽媽除了她、就再也沒有人依靠了，而她雖然只是個高中生，但她卻無法放下媽媽不管。
我自己有個今年才上高中的女兒，雖然我覺得她在許多方面都表現的不錯，但剛剛提到的那種早上媽媽叫起床的場景，在我家卻也是不時上演。
記得三年前，她剛上國中時，她考上了兩所知名的私立中學，但她卻選了離家有40分鐘車程的那家學校。我當然尊重她的選擇，但我也在那時就告訴她：既然有校車可搭，而且是她自己選的學校，所以自己不要嫌麻煩、每天都要自己提早起床，不要指望任何一天睡晚了、我會送她去上學。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希望她能盡早養成獨立負責的好習慣。
理想很美好，但現實很殘酷，因為我低估了一個寵愛女兒的媽媽，到底有多麼不顧一切的愛著自己的小孩。接下來的三年，我們在這點上極其失敗，因為幾乎每天我太太都會去叫小孩起床，然後有幾次她自己也睡晚了，趕不上校車、她就急急忙忙地騎車把小孩載去學校，完全把我之前的耳提面命當成耳邊風，不管我講幾次曾子殺牛的故事都沒用。我後來才發現，原來所謂的親子教育，要溝通的對象不只有孩子本身，更還包括另一半。
即使她也覺得小孩子的獨立自主很重要，但我太太還是不由自主地繼續這種讓我覺得大有影響的行徑，頂多只是多了幾句提醒而已。但對我來說，後者其實更接近於叨念或說教，我們自己當小孩時都不愛聽了，現在為人父母的我們若還用同一招，豈不令人啼笑皆非？
但對我太太來說，這種對小孩好的作法天經地義，因為當年她的父母就是這樣對她的。所以她會覺得：讓小孩感到幸福，哪有什麼不對？但後來有一次，我女兒到了學校，卻發現自己有東西沒帶，於是我太太後來就專程騎車幫她送去。回家以後，我很想狠狠罵她一頓，但我後來改為跟她促膝長談了一番，因為我覺得有些事情她雖然知道，但卻離感同身受還差很遠。
我對女兒說，我的父母在我5歲那年就離婚了，小時候的我也很希望有媽媽疼，但我假如自己沒辦法爬起床的話，誰要叫我起床？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懂得自己起床了，而且鮮少遲到過。
別以為少了親生媽媽的關愛，讓我成為這輩子許多遺憾的藉口。即使我和自己媽媽的相處記憶，多半都集中在5歲之前的幼年時代，但即使我媽媽一直在我身旁，她也不打算養育出一個軟弱的小孩。還記得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在我外公家附近玩，當時附近有條小溪、小溪上有個獨木橋，而且真的是一根大樹幹倒在那裏的那一種、不是造景用的遊樂設施。一般的媽媽或許會小心翼翼地牽著小孩的手走過去，或根本選擇繞道而行；但我媽媽不但快步地走過去，而且還在另一頭對我說：「這只不過是小小一段，一下子就走過來了，你快來啊！」當時年幼的我怎麼樣都不敢走，卻又深怕被媽媽拋下，於是我只好坐在那根樹幹上、用屁股滑呀滑的滑過去。即使好不容易過去了，但我媽媽還是笑了我好久，直到成年後的現在。
今天開車載女兒回家時，又提到了一些童年往事。其實不只我媽媽，不曉得為什麼，在我小時候，周遭的父母親友對我通常抱持著兩種態度：一種是看我有什麼不會的、就大聲嘲笑我，另一種則是對我惋惜地搖搖頭，不看好我將來有能力自己過活。我女兒聽到了後大感詫異地對我說，「我很想安慰你，但我不是很會說安慰人的話」，我邊開著車、邊對她說，「我之所以告訴妳這些事，不是需要妳的安慰，我其實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我真正想告訴妳的，是面對這些對待的我，後來選擇了什麼樣的一條路。」即使當時的年紀還小，但我可以選擇顧影自憐，也可以選擇不要放棄。但連至親都不看好我時，我即使被同學霸凌、也沒有人為我出頭，但我不甘心只是如此，於是我就笨笨地從頭開始學；學的慢也無所謂、學的不好也無所謂，但我覺得愈是當沒有人在情感及實際行動上支持你時，你就只能自立自強。與其想著要靠誰、才能為自己帶來幸福，不如想著自己要如何才能創造屬於自己的幸福；像我現在這樣，不見得多麼功成名就，但能待在自己女兒的身邊，成為一個能守護她的幸福的人，是當年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但現在的我卻因此而無盡感恩。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我看見《瀑布》中的小靜堅強起來的樣子，會有那麼多感觸；而當我看見結尾時被大水沖走那場戲時，更是整個心都快要碎了。母女倆好不容易生活漸入佳境、終於找到一條生路可走了，沒想到居然發生這樣的變故，當時的我不由得在心裡吶喊：「小靜，少了妳、妳媽媽要怎麼一個人活下去啊！為了妳媽媽，爬也要從死神的手上爬回來啊！」許多人都說，《瀑布》已經是鍾孟宏導演作品中最正面陽光的一部電影了，而我也衷心的希望，這部片子的結局不會到頭來是賈靜雯的又一場幻覺，否則就實在太悲催了。
.jpg)
說起飾演小靜的王淨，她這次能與戲中的媽媽賈靜雯一起被提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也真的是另一個實至名歸的肯定。從《返校》到《瀑布》，年紀輕輕的她就能演得那麼絲絲入扣，未來一定是屬於她的。
不過，片中的她再怎麼樣想要扛起一整個家庭，涉世未深的她還是很容易受騙上當。我的女兒沒和我去看這部電影，所以回家後我就用片中小靜去找房仲的那段場景來測試她，聽聽她會怎麼做？
只聽完簡單的背景介紹，包括賈靜雯他們當下沒了收入、房子交不出貸款而可能被法拍等，接著再把小靜和媽媽的對話向女兒交代了一遍，我很高興也沒有相關經驗的她、卻能說出「態度和不和善、與是不是樁好交易是兩回事」、「再怎麼樣都應該貨比三家，多找幾家房仲來估價才是」、「之後還要幫忙小靜他們找租的房子？那才不是幫忙，而是打算連之後的租金也賺上一筆吧！」我之所以高興，當然是希望知道女兒懂得保護自己，而就像我在【一談就贏】也時常提醒大家的一樣：(1) 所有事情在能被證實為真之前，一律先視為是假的、(2) 凡事一定要有不同方案、(3) 每個人做事都有他背後的動機，所以不能只看那件事本身，而要去思考他的動機會是什麼。很高興女兒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下，也能通過初步的考驗。
不過，面對下一個電影中的情境挑戰，女兒思索了許久，就真的告訴我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反應，顯然對她的衝擊還是太大了。
片中有一幕，當賈靜雯被送進醫院時，正在隔離中的小靜不能去醫院看媽媽，當然只好打電話給李李仁飾演的爸爸。李李仁看到自己的女兒乏人照料，就想把她帶回自己家先住幾天。小靜看到爸爸的新太太，雖然對方很親切的招呼小靜，但她反而一眼看到的是另一個陌生的小孩。她當場沒有太多情緒，但接著卻單刀直入的問對方：「弟弟，我可以問你，你是他們兩個的小孩嗎？」一聽到年紀約莫七、八歲的他的確是自己爸爸的另一個小孩，知道父母明明三年前才離婚的小靜轉身對爸爸說：「你可以送我回去嗎？」言下之意很清楚：她寧可一個人自生自滅，但連一分鐘都不想留在這個「別人」的家。
我自己在父母離異後，他們兩人後來都各自另組家庭，所以我的感受更為五味雜陳。我跟著爸爸、我的妹妹跟著媽媽，而我的妹妹遠比我更堅強獨立，因為更沒有人可以照料她。寫下這段的此刻，我不自主地大口呼氣並吐氣，因為我一直以來都這樣告訴自己：他們不應該只因為是我們的父母，就失去了為自己追求幸福的自由，而有些時候不在一起會比在一起更好，尤其是對他們自己而言。也就是說，我當然會因為他們另組家庭而過著更加幸福的生活而為他們開心，但當自己屬於那個不符合期待、也不那麼幸福的生活中的一部份時，真的不是件容易面對的事，對我和我妹妹都一樣。這就是為什麼當這兩天的最大新聞是李靚蕾對前夫王力宏的毀滅性發文時，雖然我也對昔日形象優質的王力宏大感訝異且不以為然，但我實在難以像別人一樣、甚至還從談判觀點來分析雙方可能的攻防，因為我不由得會想，他倆還有個小孩，當有朝一日那些小孩被人問起：「你爸是王力宏吧，他為什麼那麼渣？」他們又該如何自處？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李靚蕾應該為了孩子而隱忍起來，畢竟該來的還是會來，而我們都必須要快速學會如何面對人生的許多處境，即使那些處境根本不是自己造成的也一樣。
或許《瀑布》最能帶給我們正面力量的一點，就是賈靜雯母女還是遇到了許多願意協助她們的好人。
楊麗音飾演的家事幫傭，願意在領不到薪水而已經離職的情況下，還來幫小靜整理火災過後的家，還帶她去吃了一餐填飽肚子；賈靜雯在精神病房遇到的病友，願意在路上相遇時，主動敞開心房的與她聊一聊；房仲的經理看到價格不對，願意主動挺身而出，避免同事因貪念而賤賣她們的房子、而藉機中飽私囊；賈靜雯在量販店求職時遇到的主任，願意在聽完她之後坦誠相告自己的精神狀況後，還願意伸出援手去幫忙她。
人間或許不是處處有溫情，但我們卻可以成為那個主動為他人伸出援手的人，即使只是關心的傾聽他們說些什麼也好。
.jpg)
對於身邊許多受傷的靈魂，賈靜雯在片中對女兒小靜說的那句，「不要再問我，妳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或許能給每個想要付出關懷的我們許多啟示。許多人都知道，同理心和同情心不一樣，但當我們遇到一些真正需要我們傾聽的人，我們卻老是誤用了自己的同情、卻還以為自己在同理對方。協助對方能夠自己站起來面對挑戰，遠比同情對方遇到打擊而站不起來更有用。而你假如自己就是那個覺得滿是挫折、人生充滿絕望的當事者，我不敢說自己懂你們的感受，但我的確也在生命中曾經有一段時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是什麼？自己也看不到自己有什麼未來。但當時還在小學時的我告訴自己：「假如還不知道未來的目標該是什麼，那就把找到目標當成一種目標吧！」或許就像片中量販店主任對賈靜雯說的，「未來會怎樣，也沒有人知道。」充滿了未知可能的未來，或許也象徵了無限機會。
堅強下去不見得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但一個不放棄任何希望的自己，卻才有可能走出自己的路。成熟長大的道路可能很辛苦，但無法享受無憂無慮幸福的我們，有朝一日卻還是可能為別人帶來幸福，到時候就會發現，自己一路走來所面對的歷程，其實是值得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