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談就贏鄭志豪的談判教室: 「天才的禮物」（Gifted）：美國隊長的兩難和悔悟之路

假如你有選擇，你想要成為一個天才，還是成為一個平凡人？

這個問題，對任何人來說，應該都是一個困難的選擇。即使讓當事人自己選，可能都不見得容易；假如是父母要幫小孩做出選擇呢？只怕更是難上加難。

對「美國隊長」克里斯伊凡飾演的法蘭克來說，這個選擇就更難了，因為他不是天才小女孩的父親，而只是她的舅舅，在小女孩的母親自殺後，靠著修船維生，一肩扛下撫養小女孩長大的責任。

好幾個月前，偶然看到「天才的禮物」電影預告，我女兒從看到的第一刻起，就跟我預訂了要來看這部片子。幾個月後，她和我都沒有忘記；從踏進電影院起的不到幾分鐘，她就邊懷抱著我的手臂邊看，一直到電影散場為止。這真的是一部暖心的電影，而我也很高興自己帶著女兒來看。

「天才的禮物」中的法蘭克和小瑪莉，只怕比親生的父女還親，因為他們只有彼此。但是，當法蘭克決定送7歲的瑪莉去普通學校接受一般小孩的正常教育，瑪莉的天賦異稟從第一天開始就無法被埋沒，很快大家就發現，瑪莉和她早逝的母親一樣，是百萬中無一的數學天才。

劇情的衝突點，來自於法蘭克的媽媽、也就是瑪莉從未謀面的外婆出現了。當年一心期待瑪莉的母親青史留名的她，見到血液中流著同樣數學天分的瑪莉，當然不可能放棄。然而，法蘭克親眼見過他妹妹在世時的痛苦，一種無法享受常人般生活的痛苦，所以法蘭克即使心裡也很矛盾，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認為瑪莉應該享受正常人的生活、而拒絕接受菁英教育而讓數學成為小女孩人生的全部。

衝突難以避免，瑪莉的外婆卻無法放棄，於是母子對簿公堂，為的是爭取小女孩的監護權。這不僅是一場教育理念不同的爭鬥，更是一場藍領勞工對上有財有勢者的對決。

看到這裡，相信所有觀眾的心都不免顫動。天才真的是一份禮物、還是一個詛咒？假如小女孩不是那麼才華洋溢，會不會她能有個平凡但卻更能享受簡單幸福的人生？

我不由得之前那部「我和我的冠軍女兒」，那部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感動千萬人，但還是有人質疑，父母或家長不應該違抗小孩的自由意志、而逼迫她邁向冠軍之路。每種情況都不同，每個人也都會在不同的情況中做出不同的考量。很高興又有「天才的禮物」這麼樣一部好片，讓我們可以看看另一種觀點：功成名就或青史留名，真的對每個人而言都是最好的歸宿嗎？有人或許天生就很有非我其誰的使命感，但萬一有人基於自由意志而當個他自己口中「很廢的宅宅」，難不成我們非得蔑視後者不可？看看許多人自小抱著「做大事、賺大錢」的心態一路成長，在求學或工作的路上一帆風順而扶搖直上，若是最後成了靠權勢壓迫和剝削別人的補教名師或大企業老闆，難不成我們還要為了他們的醜惡行徑而幫他們鼓掌嗎？

看「天才的禮物」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這部片子雖然不會是什麼奧斯卡等級的鉅片，但它起碼不會像「海邊的曼徹斯特」那麼絕望而悲哀。法蘭克雖然無法給瑪莉一個物質富足的生活，但他沒有放棄繼續為她奮鬥。瑪莉的確也很熱愛數學，但她也覺得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放棄跟法蘭克相依為命的生活。

看到瑪莉在一分鐘之內寫完考卷，讓我回憶起自己的學校生活。在高中時，除了要寫作文的國文之外，我段考時每科都在10分鐘內交卷。速度之快，連教官都會專程走到我們班的教室，因為他們不相信有人可以不靠作弊而那麼快完成考卷，因為能在一般人連考卷都沒看完的時間內寫完並拿到那些分數，作弊是那些教官或老師心中最合理的解答。當時的我和現在很不一樣，我很懶得跟任何人解釋自己的行為，於是我每節交卷完就直接走去教官室，接著就坐在教官室外的窗台上看書、準備再下一堂的考試。我不是不了解這樣的挑釁意味十足，但對當時的我而言，解釋或說明只是浪費更多自己讀書的時間。

你以為上面那段想表達的是我覺得自己天資聰穎？其實在我和自己的妹妹中，我是比較笨的那一個。看到「天才的禮物」中的小女孩瑪莉，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妹妹。她從小就是個天才，智力測驗的成績不僅超越我、更遠遠超越所有同齡的小孩。她不是只會念書，她在音樂、美術、烹飪、…各方面的表現都讓我和很多人像個白痴，天哪，她連打電動都打得比我好、籃球也比我強，你說這有天理嗎？

假如你覺得我在高中時期的所作所為叫做叛逆，你應該看看她在小學時候做了什麼。她公開表明不願意寫作業，我不確定她有沒有當場說什麼「這些作業都是給○○寫的」之類的叛逆言詞（想來應該不會，因為她連做人都比我高明），但我知道，她的老師可沒有放過她，找上門來數落她的不是。我媽媽是個強悍的女人，她比片中的克里斯伊凡更嗆，直接跟老師說．為什麼非得強迫我妹妹寫作業不可？然後就把老師請出門去了。

學校後來希望我妹妹參加跳級考試，但她拒絕了。別人在高中時期都努力讀書以求上個好大學，但她卻一心只想著練樂隊。我對他的天賦羨慕到快要接近忌妒的程度了，但無論是升學考試、或是上面提到的任何一項活動，她從來沒有達到一個巔峰造極的職業水準；她從來沒有跟我說為什麼，但我不禁在想，那是因為她沒有一個目標，當自己很輕易就可以應付生活中的所有事時，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需要努力而讓自己登峰造極。

你會覺得這樣是浪費了自己的天賦嗎？我妹妹現在是一個快樂的媽媽，和老公及女兒快樂的生活著。對我來說，當她變的愈來愈像一個平凡而和旁人沒什麼兩樣的母親時，好像比她小時候天賦異稟而才氣外露時更加快樂。

對我來說，有著這樣一個妹妹也是我的幸運。我本來也是個自以為聰明而桀驁不馴的人，因為看到她而自慚形穢之後，我開始學會逼迫讓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因為我想證明我自己相信的價值，而我的天分不足以支持我達到那個能夠捍衛我自己價值的程度。

現在，我自己也為人父母。我當然也覺得小孩子的教育很重要，但我指的卻不只是學校教育。在「天才的禮物」中，有一幕也很讓我動容：瑪莉邊跟法蘭克嬉鬧玩耍、邊問著法蘭克說，上帝真的存在嗎？真的有神嗎？法蘭克的回答很值得我們做為父母的人深思，「我有一個意見（opinion），但那也只是我的想法或意見而已。我為什麼要用自己的意見，來毀了你有自己的意見那回事呢？」

就像每個父母一樣，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先知或完人，老實說，我們並不知道怎麼做會對小孩子是最好的。雖然我現在收斂許多了，但在前幾年，我幾乎每年都不只一次的帶女兒請假到國外去玩，玩到周遭親友都會跑來唸我的程度，認為我罔顧女兒的學業，是一種不智的舉動。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公開把這樣的想法寫出來好不好，但我到現在都還認為，女兒的學業成績是她自己應該負責的事，每次出國前，我也都會把她應該自己負責這件事不厭其煩的跟她說，然後再問她：「妳這樣還是要去嗎？」她並不是貪玩而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但當她躊躇思考之後而還是做出了她的決定，我們就這樣出遊了，而我也讓她看看，自己做出決定後、到底會不會有影響。

老實說，雖然她的學業成績一直都不錯，但我其實不認為她有哪方面的天分是格外突出的，但也正因為如此，我覺得快樂可能是我跟她更重要的共同目標。不僅如此，當我看到她還不會搭台灣的捷運時，就已經知道曼谷的空鐵和地鐵該怎麼搭；當我們在電影中看到波士頓的教堂和校園時，我們會為彼此共同的人生體驗而相視一笑，我覺得自己真的很開心。

我不知道我的做法是不是能為她帶來個美好的未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懂不懂「教養」這個詞的意思，但我也只能順著自己的心和她共度每一天。

有一次，當我開車載著我最愛的母女倆出去玩時，她倆原本已經睡著了，山路並不好開，而我正在全神貫注之際，不曉得為什麼，從後視鏡中看著女兒的可愛睡臉，我突然想起帶我長大的爺爺和奶奶。不只是想起兩位老人家的面容，而是想起我從小到大廿幾年他們對我說的每一句話。當時的我，覺得每一句話都是嘮叨，老是提醒我走路要小心、寫字要端正、講話不要得罪人...，往事一幕一幕，我卻突然像被雷打到一樣的醒悟了：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勉強著自己、要讓自己出類拔萃，但對從小把我帶大的他們來說，原來他們期待的從來就不是看到我功成名就；他們希望的，只是我能平平安安的長大。想到那裏，我突然淚流滿面、而且淚水居然連止都止不住，連繼續開車都顯得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