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先牢騷兩句：在台灣，想要進戲院去支持一些劇情片，而不是只在線上看盜版，真難。台灣時間的2/27就是奧斯卡頒獎典禮了，目前最佳影片呼聲最高的「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要不是臨時在這個週末有口碑場的話，要等3/3才會上院線，另一部同樣入圍最佳影片及多個獎項的「漫漫回家路」也是；丹佐華盛頓自導自演且入圍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的「籬笆內的風暴」呢？到現在都還沒有上演計畫，當我們看著奧斯卡頒獎典禮、卻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電影根本還沒看過時，我們豈不是只能為「樂來越愛你」鼓掌？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愛「樂來越愛你」這部片子，我甚至覺得這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好的電影之一，但我實在希望自己有把所有最佳影片入圍者先看過一遍的機會，但現在看來卻是奢望。
相較之下，「海邊的曼徹斯特」算是幸運的了，但也不是對每個地區的人而言。我就聽過在台中經營影城的朋友告訴我，別說現在了，在剛上片的過年檔期時，「海邊的曼徹斯特」居然連一家戲院都沒放，他知道這是部好片，但他和他的同業寧可多放幾廳「惡靈古堡最終章」和「大釣哥」，也不願意給「海邊的曼徹斯特」一個機會。
你或許會賣，這些影城業者真是對台灣觀眾的口味沒有信心。但當我後來在台北去看「海邊的曼徹斯特」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放的戲院，走進去卻發現那個廳小到只有四排。更慘的是，整場電影連我在內的觀眾數竟比排數還少，意思是我們每人都可以獨佔一排還有剩。到了將近兩小時之後，其中一個人居然就此離場而沒有再回來了，留下我和另外一位陌生的觀眾；離場時，我聽到他拿起了手機，向話筒另一頭的人咕噥著這部片怎麼那麼長。
是的，「海邊的曼徹斯特」絕對不是一部和娛樂扯得上任何關係的片子。假如要我來說，這部電影給我的整個感覺就是一個「慘」字，讓我聯想到克林伊斯威特早期執導的那些在意識上慘絕人寰的片子。
凱西艾佛列克，班艾佛列克的弟弟，卻很可能以這部電影拿下奧斯卡影帝，因為他之前幾乎已經橫掃了所有影展和影評人協會的男主角獎項。雖然臉型和哥哥並不相同，但你看到凱西艾佛列克的五官時，你會以為自己看到的班艾佛列克；當你聽到凱西艾佛列克的聲音時，你會以為自己正在聽的是班艾佛列克在說話。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弟弟凱西演戲，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和他哥哥有那麼多相似之處。
但是，說也奇怪，我不禁在想，這個角色若換成他哥哥來演，恐怕完全不會那麼觸動人心。班艾佛列克演的最好的角色，當然不會是蝙蝠俠或會計師，但就算是我認為他演技表現最好的「控制」，那個被失蹤老婆艾咪整慘的先生尼克一角，卻連弟弟凱西的邊都摸不著。班艾佛列克從來就不是以演技著稱，但我在心底思索了一圈以演技著稱的男星，我想不出任何人可以演得像凱西艾佛列克一樣讓人椎心。
其實，凱西在片中多數的場景都面無表情，因為他飾演的是一個心碎而了無生趣的父親。相較於去年奮力求生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假如凱西艾佛列克今年順利奪得影帝的話，大家可以看看兩屆奧斯卡影帝的兩個極端：李奧納多是慘的好用力，而凱西艾佛列克則是讓人在銀幕上見到何謂行屍走肉。只有少數時間，我是在同情他；但在其他的多數時間，我一直想問的卻是，他究竟為了什麼才會繼續活下來？
片子的一開始，你看到凱西的哥哥死了，而他急著趕回故鄉 – 海邊的曼徹斯特 – 去奔喪。接著，片子以不斷在現在跳著穿插過去片段的方式，敘述了這對兄弟之間的過去發生了什麼事。
哥哥死了，遺囑是希望凱西飾演的李錢德勒照料已經16歲的姪子。凱西手足無措，一方面他知道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姪子需要他，但他自己都已經了無生趣而沒有生活的意義，他要怎麼承擔一個做父親的角色。
隨著電影一幕一幕的揭露過去，我們才發現，凱西本來也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有著一個愛他的妻子，以及三個小孩，最小的一個還在襁褓中。
沒想到，一天的火災意外，卻讓三個小孩在火場喪生，而火災發生的原因，是凱西出門前在壁爐生火而釀成的不幸意外。要不是他哥哥阻止他，凱西根本不想再活下去；但即使活了下來，他也把自己封閉起來，喪失了對一切事物的興趣，彷彿只是為了呼吸而活著。
整部片子的後半部，我是含著淚水在看的，而且那個淚水連流都流不下來，就像凱西一樣。
當你感到悲痛，大哭一場並不能解決問題，哭過之後卻也可能就沒事了，但凱西並沒有哭。
當你感到無助，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傾訴，讓自己的無助和失落有個出口，但凱西也沒有這樣做。
當你把心封閉起來，受傷的心並不會痊癒。凱西和他的哥哥感情甚篤，但在慘劇發生後，他的哥哥也不知道該和凱西說什麼。凱西的姪子面臨喪父之痛，自己的媽媽又早就離家而給他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希望這個自己唯一的血親叔叔能給他更多的情感慰藉，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於是，一個悲劇很可能讓另一個人的人生也變成悲劇，這是讓看電影的我感到最椎心的。
當凱西和姪子兩人經常欲言又止時，其實我們知道，他們需要的是好好談談，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談。
我對這種情況並不陌生。在我的成長階段，我爸爸可能會因為聽見我在電話中和同學講太多話，「男孩子講那麼多話囉囉嗦嗦幹什麼！」就一巴掌打過來。你看到現在的我，可能會覺得我辯才無礙，但在我生命中其中有一段時期，我每天在家後可能只有「早安」、「我出門了」、「我回來了」、「謝謝」等一天不超過十句話的對話，因為我被養成男孩子應該要剛毅木訥才能表現出堅毅。
很久之後，我爸爸老了，他開始會期待我跟他聊天、說一些貼心而撒嬌的話。我感到好尷尬，花了很久時間才學會怎麼扮演一個軟性而貼心的兒子。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跟他講，當他們當年想要養出一個堅強而勇於對抗全世界的孩子時，而我也已經順利轉變成他們所要的樣子時，請不要苛求我為什麼現在不夠柔軟而溫暖。
當我現在看著自己的女兒時，我感到好開心，因為她長得跟小時候的我好像。當她會怯生生的什麼都怕、但也會主動去照顧有腦部病變的同學，連老師都稱讚她有一個柔軟的心時，我終於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原來也是這樣，但我沒有選擇地必須成長而變成一個自己未必喜歡的模樣。
所以，我很可以了解，在「海邊的曼徹斯特」中，不管是兄弟間、父子間、乃至後來的叔姪間，其實需要的都是多說一句話。我們常以為，心靈相通是不需要言語的，但這很可能不切實際，因為省話只會讓彼此更無法溝通。尤其是當心靈脆弱到無法承受的那一剎那，很多時候只需要多擠出一句心裡的話、又或者是多用心聽進一句別人的話，你那淌血的心才能止住繼續流血。
凱西從來都沒有跟他的姪子說，當他姪子希望他留在故鄉時，凱西不只是心靈上無法忍受回憶自己失去女兒的悲痛，他實質上謀生而找到一份工作也有困難。凱西嘴巴上一直拒絕姪子的請求，但他實際上願意低下頭去挨家挨戶找工作。但在每個人都認為凱西放火燒死自己小孩的故鄉，沒有人願意給他一個機會，幾乎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凱西的姪子也是，嘴巴上只說自己不願意離開熟悉的故鄉和朋友，但他始終不願意對凱西說出口：「我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叔叔可以代替我的爸爸陪伴我嗎？」太過堅毅，卻也不知道如何弭平傷痛，這似乎就是他們一家的宿命。
凱西有太多想死的理由，就連逃避對他也於事無補。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我不只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義，而真的萌生想死的念頭。從那之後的很多年，我做了很多荒唐的行為，從三層樓高的地方不只一次一躍而下，在行進的火車上由車廂的外面從一節車廂晃到另一節車廂，挑釁了很多不該挑釁的人。在當時同夥的面前，他們可能覺得我是為了愛出風頭而想證明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希望的其實是任何一次失手、就能終結我可憐的生命。聽過「除死之外無所懼」這句話嗎？我後來發現，連死都不怕的人還不是最可怕的人，最可怕的是一心想求死的人。當你一心想求死時，你可以讓你的對手嚇到發抖，不管他們那邊有多少人，也不管他們手上的傢伙是刀是槍。除死之外無所懼？其實，我還是血肉之軀、也還是會害怕，但我還是會宰掉所有會擋在我前面的人。
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的我會發展出一套和別人不一樣的非理性談判路數，而且我能講的身歷其境。因為我不只自己面對過許多非理性的對手，而且我自己就曾經非理性過。所以當我跟你說，理性談判模型無法應付非理性對手時，你應該要相信我的話、而不是市面上99%的書，因為那些作者可能這輩子都太過理性。
「海邊的曼徹斯特」中，男女主角在命運的走向上是個很強烈的對比。原本是夫妻的兩人，在痛失愛女之後分手了，女主角用痛罵男主角做為情緒宣洩的出口，男主角選擇痛苦而默默的承受；女主角後來選擇重新出發，再嫁並又生了一個小孩，讓自己的生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當她見到男主角時，希望能和凱西談談、讓他也有機會走出來，凱西不是抗拒或不願意，但他指指自己的心說，自己的心已經死了，放棄讓自己的心有任何癒合的機會。
每個人的生命或許都有一些無法承受的過去，但我們不應該就這樣放棄。選擇讓自己贖罪而終日面對痛苦，其實並不是一種負責的表現，因為我們不但放棄了自己追尋幸福的權利，同時也可能像凱西對他姪子一樣，打斷了另一個人追求幸福的可能性。
在我小學五年級那時，既然那麼痛苦，為什麼不乾脆自己了斷呢？我那時其實已經認真思索了很多種不同的自我了斷方式，但我突然想到，自己找不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但我真的有一個非死不可的理由嗎？於是，我決定了，再給自己一些時間，或許自己可以找到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生存意義。
生命需要找個出口，有時那就是你偶然遇到的人。當我高中時，我遇到了我後來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老婆。我從她身上看到，自己原來有一種柔軟的可能、也有一種愛人的能力。她到現在都不肯告訴我，她那時為何會接納一個那麼糟的人，而且我又不可能一夕之間變好，所以她在這個過程中對我無止盡的包容和忍讓，讓我有了一個走出去的機會，也讓我的心不再封閉。
很抱歉寫了一篇那麼陰暗的文章，但我看完「海邊的曼徹斯特」後，真的忍不住想要對每一個找不到生命意義的朋友說，人生或許並不美好，但我們還是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繼續尋找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愛惜你的生命，因為你也有能力左右別人的幸福。
延伸閱讀之一：「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 ── 獻給每個有夢想的人，即使我們都不得不在人生中做出選擇
延伸閱讀之二：「鋼鐵英雄」（Hacksaw Ridge） ── 人因為信念而偉大，讓我們一起勇於擁抱不一樣
延伸閱讀之三：「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 ── 一部讓我想要在電影院內起立鼓掌的好片，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該知道如何證明自己的價值
延伸閱讀之一：「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 ── 獻給每個有夢想的人，即使我們都不得不在人生中做出選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